和茉莉一起 黄昏篇
我是被茉莉的警报吵醒的。茉莉在我身边飘来荡去，帽子上的灯闪啊闪的。
“醒醒！醒醒醒醒醒醒！”
“干嘛……报纸你自己去拿啦。认证就放在桌上，别吵我……”
“有人入境啦！笨蛋！”
“……啊？”
这可不好笑。茉莉早几年和我搭档的时候还喜欢拿这个跟我开玩笑，后来意识到这实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就不再玩了。想她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完美机器人，这几年却变得越来越暴躁又坏心眼，也就知道无聊是真的能折杀人的。
我揉揉眼睛，接住茉莉扔给我的衣服赶紧穿上。茉莉晃来晃去的同时还在我耳边碎碎叨叨叽叽喳喳：“我真的无法想象这里还会有人来，天哪，他脑子一定不正常！”
“……说得也是。你有没有从帝国那里接到什么消息？”
“没有。……上一次帝国发来消息也是半年前的事了。我以为我们早就被抛弃了，不是吗？”
“别说丧气话。”我站起来粗暴地揉揉茉莉如同小麦般灿烂的金发。“以帝国的荣耀起誓。”
“……我可没义务说这种话。”茉莉嘟起嘴，跟着我来到瞭望塔。
“您好，抱歉让您久等了……啊。”
我打开可视对话系统，看见的景象让我忍不住惊讶地发出感叹。在门口等待入境的是一个老人。他看起来已经八十有余，面容饱经风霜如这城里最年老的虬结的树。但……让我惊讶的并非他的年龄，而是——他身上的帝国军军服。
“……茉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老兵……一个老兵！他会是回乡潮里迷路的人吗？”
“你就对我们这儿这么没信心吗？”
“拜托，你难道还对这里生出归属感来了？……如果我是这里的人，我死也不会回来的。”
噢。茉莉。我时常觉得她太像个人了。我只好捏住她帽子后头伪装成丝带的感应器让她安静点。
“您好？真抱歉让您听到不礼貌的话了。茉莉，给爷爷道歉。”
茉莉要是有感觉，这会儿得满眼泪花地瞪我了。我松开手戳戳她。
“对不起。……请问您希望入境吗？”
“是的……请问，这里还有人吗？”
老人的声音比我想的还要沙哑难听。我猜想他或许在战争中伤到了喉咙，否则怎么会这样好像说一个字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呢。
“如果您说的是自然人的话……抱歉，这里只有我一个了。但是，只要您想入城，机器人会为您提供完美无缺的服务。”
老人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那种预感成真又不愿相信的微妙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和茉莉对视了一眼，共同等待他的回答。
“小伙子，”他摘下军帽。“你愿不愿意陪我聊一聊？”
老实说，我不太愿意。比起听一个老人回想过去，我更愿意回去做我那被茉莉打断的美梦。但茉莉兴致勃勃，她想不通有谁会回到这个在她看来毫无趣味的地方。
“……那你自己去听不就好了。”
在等待老人回去休整行装的间隙里，我一边喝茉莉泡好的咖啡一边埋怨她。茉莉突然捡起她放下数年的礼数，在她专用的电子衣柜里搜寻着见面该穿的衣服。
“我猜他并不想和机器人说话。”你觉得这件如何？茉莉点出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得了吧，我摇摇头。
“你的性能这么高，我觉得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喔。只要你不在空中飞，一切都天衣无缝。”
“你这是在夸我？”
“我是在夸博士。”
嘁。茉莉非常人类地转过身不理我，也不再征求我的意见。
“换个思路怎么样？”我喝完咖啡，开始吃烤好的吐司。“比如说，他是在这个国家变糟以前参军的。”
“喔……这真是个完美思路，让一切变得索然无味。”茉莉回答。她已经换上了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这条不错。我话音刚落，茉莉就赌气似的马上换了一条。好吧，这姑娘。我干脆闭嘴了，换个话题吧，因为我觉得她现在穿的草绿色长裙是最好看的。
“如果是这样，告知他这个国家死前的真正模样不是也很有趣吗？”
“你真要将我们五年来的唯一客人逼疯吗？”
我耸耸肩，收拾好杯盘放到池子里，马上就爬出了一个盥洗型机器人将它们收走。
“我猜他会想知道的。如果他已经离开家乡……很久很久的话。——嘿。没准我们还得替他查查十年前死掉的某个女孩呢。你愿意为这位贵客效劳的吧，茉莉？”
茉莉最终选定了那件草绿色的缀着金黄小花的裙子，斜戴一顶开满纱花的草帽。我打趣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帝国南部晒太阳。茉莉神情认真地用力点头，好像我们真的能拿到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带薪休假。茉莉比我这个人类还耐不得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真是件奇怪的事。
“去海边你的核心会进水短路的，还是算了吧。”
“我为什么非得下水不可？”茉莉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可以通过太阳能驱动而高兴！”
“我在你眼里那么抠门的吗？”茉莉后期的维护费用并不高，这让我很省心，毕竟帝国不给机器人发工资。
瞧瞧，你自己还没点自知之明的？茉莉翻了个白眼。老人像旁观小孩吵架似的笑了，脸上第一次带上了一些明亮的色彩。我松了口气，说：“让您见笑了。这家伙脾气不好。”
“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老人叹气，低声说，“……她是个可爱的孩子。”
该听故事啦。我接过服务型机器人递给我的小蛋糕。下午茶时间到了。
“……但她很早就死了。我想，她要是能够长大的话……”
老人没再说下去，只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你们是这个国家的人吗？”
“不……我来自帝国本土。——啊，用您习惯的说法，是邦联中心。”
这句话或许能判断出他是哪个时期离开的人。以某一年为分界，邦联诸国和帝国的关系极速降温直至如今的冰点。
——帝国不过是通称，我和茉莉的国家在书本上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加盟共和国。至于这个已经深入人心的别称从何而来……
老人的眼神看不出有多大变化，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国家已经死了，是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毕竟她的子民已经流亡各地，她的王宫已经被炮火崩毁，她的精神……在她国土上的，只有我和您。”
——和无数象征帝国文明的机器人。茉莉一向不喜欢被归为同类，但我还是这么说了。果然，茉莉用有点疑惑的眼神看向我。在我要求她关掉信息同步系统时，她也是同样的神情，好像我对她有所隐瞒。
“……我是三十年被调到中央军的。之前一直在地方军二十二师。尽管在军中有听到传闻，但更多的捷报和喜讯压下了我的疑虑和恐惧。……来到这里之前，我心中的故土……文明而繁荣，富强而和谐……”
老人不再说了。
茉莉在一边发呆。我猜这种感情已经超出她的处理机能了。
“我曾经接触过一个战地记者。……你知道，尽管记者早就不再说真话，但有些事实总会埋在他的手稿和记录本里。我从那些片段式的记录里，似乎能够看到一些真相。……然后他死了，那些文字也被扔进燃烧的火里。”
美妙的激光束。我想起某个夜晚。碍事的真相在转瞬间化为齑粉，不必像以前那样，连文字都要在张牙舞爪的火里挣扎，给看客以永不消亡的后怕。
文明万岁。
“……还有没有，类似图书馆那样的地方，可以看一看过去的事情呢？”
“您说的，记者早就不再说真话。……有是有的，但几年前……我和茉莉来到这里以前帝国已经清理过图书馆了。我猜，现在都是已经被精心挑选过的文献和报道了。”
以前我和茉莉在没事干的时候会去那里看看。我想老人想看的东西是存在的，只是权限太高，被放在图书馆最深处精心把守着，我始终无缘得见。
“明天我会去那里看看的。”
“那——啊，您介意身份登记吗？”
“没关系的。”
“那么我会在今天内为您准备好一切。”
“感谢你。”老人疲倦地点头。“那么，你知道什么吗？”
老实说，我对这个国家过去的了解也仅限于上司告诉我的事情。他在忙碌的间隙里和我谈论那些事的时候总是紧锁眉头，压低声音。因为这个我们不止一次被怀疑对帝国有二心。好吧，如果有也是听完那些事以后——在我的上司也被调到地方以后的事了。
关掉信息同步系统不是个好主意，在心底某处我仍有所顾虑，但我更愿意相信茉莉不会背叛我。
“我所说的不过是一些二手的、三手的过期消息，请您听过就忘记吧。”
但——我不知从何说起。该从哪里说起？从被红色侵占的议会大楼讲起吗？①还是从那场起义讲起？我该说后来那水泥灌注般的舆论环境和思想管制吗？还是应该讲讲混乱的地方上书、极端的贫富分化、充斥欺骗和自保的公开辩论？
或者，说一说帝国的所做所为？
想起那表面上递出橄榄枝暗地里露出枪管似的行径，我本能地感到反胃。
老人笑了，说：“那，也听听看我的想法吧。”
我当初的预测并不正确。老人有一段时间从军队回到故国，也曾见证过一段时间的历史。对于人类的麻木、傲慢、无明蒙昧和自私自利，他显然有更加深入的理解。对我的询问不过是对他所知的事实做一部分的补完罢了。我的上司即使出身此地，说到底还是个远离故乡的帝国军官，思维角度和情报来源都和老人有很大不同。我意识到，这又叠加上我个人的理解和偏见而无形中偏移的叙述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与老人交谈过后，我再次向他表达了歉意。
我想真相已经被深埋在尘土里了。事到如今想要重现也不过是徒劳。真正的当事者或者被封上胶布口舌难开，或者自身早已长逝消失不在。老人不知道的只有最终她究竟如何迎来终末，或许是那时人死尽了而无法再向外界传达一丝讯息。我说不，不是的。
死在帝国无声轰炸下的只是部分。更多的人在帝国接管后厌倦了彼此攻讦和互相出卖后最终被白色吞没，阖上眼闭上嘴堵上耳朵自绝于心中的恐惧和迷惘与无数文明符号共度和平的最后时光。那时候我已经被调到这里来了，日常工作无非是清点首都还剩下多少人，直至一切归于死寂。
这对当时尚且是个新兵的我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呢？那好像用雕塑刀将我的热情和良知一点点凿磨殆尽。无论我如何劝说，试图将他们从长眠的梦里唤醒都是徒劳。
“这始终是我觉得……这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事。”
我和茉莉一起送老人回到他过去的家。这里的每一间房子都在战火消散后经过修缮，每天都有机器人进行清扫和维护，像酒店一样可以随时拎包入住。转移过剩生产力也没有这样浪费的道理，我只能怀疑这是某个大人物的恶趣味所为了。毕竟只有王宫仍旧是一片断壁残垣，扎进开国帝王雕像的那颗炮弹被每日精心擦拭，保证金属光泽如新。
“我必须和他们一起生活吗？”
老人抱着停下来就无所适从，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的扫地机器人问道。我看了一眼茉莉，伸手关掉了机器人背后的开关。他们都各司其职，一旦数据不符合日常标准就会带来风险。茉莉别过头，说：“我尊重他，也希望你尊重我。”
“……有事的话欢迎联系我。不过瞭望塔离这里有点远，我会尽快赶来的。”
“麻烦你了。”
“对了，如果您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看看帝国的每日新闻，一定会让您高兴的。我找不出比那更有趣的笑话集了。”
“我会的。”老人笑了。“还能对着每日新闻笑是你我的幸运。”
处理完图书馆的访客登记以后，我问茉莉要不要留下来看看书。茉莉兴致缺缺：“我比较想看每日新闻，反正内容都差不多。”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跟着我绕了好几个书架。堆在书架上的旧报纸缺了好几个关键年份，我找了很久，没有任何新发现，也就放弃了。
“那，现在去干嘛？”
“你想不想去看看夕阳？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吧？不然多浪费你这件新衣服。”
“又是度假又是看夕阳的……你其实也很讨厌这种生活的吧？”
“哪儿啊。我永远喜欢这份工作，以帝国的荣耀起誓。”
“好吧。”轮到茉莉耸肩了。“我早就关掉信息同步了。但……我再说一次，只有今天，关太久我也不放心的。”
“我知道。对了，看完夕阳我们去帝国酒店吃晚饭吧。”
“你今天怎么了？去那里没得报销的！”
“我知道呀。然后我们去这里。”
老人给我的照片已经褪色，变得残破不堪了。几年前我独自探索时曾经偶然路过这个地方，到现在竟然还记忆犹新。茉莉看起来有些困惑。我说：“去了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去看夕阳吧。我猜这次的照片能有五百转发。博士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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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是“新时代”。
“我”有一句始终没能说出来，也无法说出来的话，是对茉莉“你今天怎么了？”的回答。
①レッド・パージ！！！的歌词梗而已。
标题是捏他Drrr的外传。我是真的不会起标题呀。茉莉可爱。